恐惧苦难
——《故乡·童年》系列之五
时寒冰
迄今有一样东西，一直顽强地植入我的灵*，让我时刻感受到它的狰狞。这就是苦难。年，我老太（父亲的奶奶）因为找不到吃的，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时刻痛苦地离开人世，同样饥饿的人由于没有力气抬起来她，而只能在地上把她拖入土地……这就是苦难。不管这种苦难是如何降临的。有人感谢苦难，我却不会，永远都不会，因为，我对它有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一）
苦难是一把锁，一旦被它困住，你很难找到打开它的钥匙。因为，这种钥匙不在老百姓手中。他们只有默默地承受。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断听大人们讲起我父亲刮树皮的事情。在我老太饿死的时候，我的父亲也面临着同样的考验。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突然刮起了树皮吃。父亲因此活了下来，但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被*打了一顿。
关于父亲挨打的经历，大人们从来都是点到为止，父亲从未和我讲起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因为，我相信这是父亲内心深处很痛苦的一个记忆。
这就是我家人对“信阳事件”（我老家当时属于信阳地区）的经历。现在，一直有人质疑关于毛泽东发动大跃进运动造成三千万人饿死的真实性，有人甚至说没有一个人饿死。
我无法给出正确的答案。
但我老太的死就是一个确切的证据。而像我老太这样被活活饿死的，老家的人还能讲出一大串名字……他们的死，让我曾经无数次为老家的苦难而伤心落泪……
有些真相，是不需要去考证的。
当年，河南信阳是受害最惨烈的地区，有些村子绝大部分人被饿死……
后来，是75年洪水，老家又有数万人死于洪水。
到了90年代，有人看上了老家的贫穷，在穷人身上打起了主意，他们以卖血致富为诱饵，哄骗无数人将自己体内的鲜血，当作商品出售出去。
这又引来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因为，这种灾难可以以无形的方式延续给后代……
老家何罪之有，天降如此大难于无辜？
天耶、人耶！
当痛苦的呻吟穿越时空，它猛烈地敲打着一些麻木而冷酷的灵*，时至今日，可有人为此深刻地反省和愧疚？当穷人无助而苍凉的悲鸣，一遍一遍地被一代又一代人重复，谁又为此投入过半点
当一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力，把另一些无助的人的房屋推倒；当一些人利用手中的资源，把另一些穷苦的人进一步无情地剥夺……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苦难更狰狞的吗？如果有，那就是它的制造者！
（二）
我觉得我应该写写我的奶奶了。
从爷爷去世之后，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回老家了，也没有和奶奶团聚过。
我和爷爷无话不说，奶奶永远都是一个倾听者，她不认识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很认真地倾听着，有时候则是不停地忙碌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每年回老家的时候，我也总是给爷爷带去一些他喜欢的东西，奶奶则一直被忽略。
奶奶因为爷爷而活着。
在爷爷去世的那一天，我守候在奶奶身边，突然感到了她内心的孤独和无助。在送殡的队伍出发的时候，我听见奶奶一声悲痛的叫声：我该怎么活啊！
那句哭声，击碎了我的心。
我跑回来，跪在奶奶身边，握着她的手……
奶奶的命是爷爷救回来的。年，爷爷上河工，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爷爷回来时候带的一个馒头救了奶奶的命。
奶奶是个很善良的人。村里的人把奶奶叫作“火车头”，我想可能是因为奶奶嗓门很大的缘故。
每年，总有一些要饭的到家里来。他们常常很畏缩地站在门外。
奶奶总是很热心地把他们叫到屋里来，给他们的碗里盛上饭。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家里遭什么难了。对方如果说得凄苦，奶奶也会陪着掉眼泪，走的时候，再给他们拿出一些馒头带上。
爷爷也是这样做的。但爷爷从来不喜欢直接出面这样做，爷爷是个很有超脱的人，他觉得要饭的也有自己的自尊，让奶奶出面，对方更容易接受。
我们家对其中一个要饭的特别好，那个要饭的疯疯癫癫的。
我听爷爷奶奶说，那个要饭的原来是本地很有名的一个人，有一天家里突然失火，他钟爱的妻子不幸丧身于火海。他听到这个消息，突然精神失控，从此疯掉了。
爷爷、奶奶不止一遍地给我说：人家可是好人呢。好人应该有好报的。要是他来了，奶奶总是趁机跟他讲两句话，只要对方有一点接近正常人的反应，奶奶就激动不已，告诉给她熟悉人。
每逢他到来，不管家里谁在家，都要赶紧拿出吃的给他。
但有一次没有赶上。那一天，那个疯疯癫癫的人来的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做好饭，就让他等一会儿再来。谁知道，晚上的时候，那人在我们家里的门上涂了很多屎。
我因此成为小朋友嘲笑的对象，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但奶奶说，人家是疯子，怎么能跟他计较呢？他要不是家里人死了，也不会疯的，多好的一个人啊！
奶奶就去抹眼泪。
奶奶把门拖到河里去，刷了好半天，才洗干净。
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假如我们家里还没有做好饭，奶奶就去邻居家先借过来，给他吃。
现在，当我重新想起这些事情，我突然很感动。像奶奶这样的人，除了善良，还有宽容——对苦难者的理解和宽容……
我突然很想念很想念我的奶奶……
（三）
苦难，对孩子们 的 是，不能读书。像我们家兄妹三个都考上学的，在我们整个镇上，都是非常少见的。
我的父母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父亲是个手艺人，会木工，他是我们村最早外出打工的人。靠他的手艺支撑起我们这个家，支撑起我们兄妹三个的希望。
在我印象中，我从来都是在父母亲拉锯或刨木头的声音中进入梦乡的。
父母亲一直很辛苦地熬夜，经常，一直到天亮。
他们很认真很节俭地省下每一分钱，供我们三个读书。我小时候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生病，这是我们家一个很大的负担。
父母亲于是更加拼命地挣钱。
……
在弟弟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和父亲一起坐火车为弟弟办一个手续，路上，我买了一分报纸让父亲看。
父亲突然说：“我看不了了。”
我很奇怪。因为，我知道父亲一直非常喜欢看报。
父亲说：“我眼睛不好，眼睛花了，看不清了。”
父亲很遗憾的样子，然后，茫然地看着窗外……
我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父母亲为了我们兄妹三个上学，费尽了心血，他们像机器一样，常年不停地超负荷运转着。
人生，就像是一个苦难的转轮。
国家的财*在增长，该承担的义务却次第推卸。教育，当这 通向幸福的道路，也被日渐增高的费用给拦截，苦难，将变得更加可怖。
当我们这代人化入土地，然后，苦难再由下一代继承下去……
人生就像是偿还苦难的债务。中国人一直都在这个圈子里。
物质上的贫穷加上精神上日渐增长的压力。
苦难，永远都环绕在我们的左右……
（四）
我对苦难刻骨铭心地感受始于读书。
我喜欢读书，但我没有钱买书。
于是，便想千方设百计地去寻找，去借。借书总有个期限，这也练就了我的快速读书能力。但有的书，人家未必舍得借给你，再一个，可借的书其实也是非常有限的。
我的性格里面，有一种很长久很永恒的东西。比如，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到现在一直没变，我从小喜欢古琴，到现在还是我的 ……
没有书读的时候，我就偷偷把家里一些我觉得没有用的金属去卖废铁，但这种收获毕竟非常有限。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抽屉里有四元钱，就悄悄拿出一张买了书。我后来知道，那是父亲准备还账用的。
从爷爷到父亲，家里一直保持着先辈们留下来的讲信用的传统。
我无意中犯了一个大错。
由于我一向表现良好，家里人便怀疑是弟弟偷了那一元钱，于是，弟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我为此愧疚万分，一直到现在，这件事情还时时鞭打我……
等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很大一部分钱都买成了书。
我最喜欢去北京甜水园的图书批发市场去买书，那里的书可以打8折。我也经常到北京图书大厦买书。后来的书定价越来越高，便寻找一些降价书店去买书。
每次买完书，等待地铁的时候，我便拿起一本书看，好几次错了车次，好几次坐错了站……
但我还是幸运的。我的父母亲以承担更多的苦难为代价，使我摆脱了他们一直在忍受的苦难。
前年回老家的时候，看到村里很多孩子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迫辍学，我看到他们迷茫的眼睛，看到他们黯淡的眼神，看到他们的无奈和无助……
摆在他们面前的依然是苦难，父辈们的那种苦难将在他们身上继续延伸、循环……
义务教育他们是感受不到的。
我也感受不到。
感受到的只有剥夺，一种无形的剥夺！在苦难的背后，是一个个尖锐的牙齿，它残忍地撕裂着人们固有的希望，直到他们沦为默默承受的奴隶……
我们看到的和听到的依然是义务教育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这个成就掩盖了苦难下的伤痕。
但苦难依旧。
当教育，这个让孩子们摆脱苦难的 方式，远离乡村的时候，苦难，不是远了，而是更近了……
-10-2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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