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得很祥和。他一觉睡去,再也没醒来。
我的哥哥走在出殡队伍的前头,肩上挑着担子,里面是一些父亲生前的东西和陪葬品。我看得出那担子很重,扁担已经弯曲,哥哥一颤一颤地走着。
父亲的棺材在队伍的中间,由我以及几个殡仪馆的人挑着。我的妻子和我的母亲走在我的身边,嘀嗒声掩盖了她们的哭声。队伍里,还有几个与父亲交情较好的村民,几名我的亲戚,人数稀稀拉拉,显得特别冷清。
上了殡仪馆的车后,道士仍然吹着嘀嗒,他的两个弟子往车窗外撒着纸钱。我的母亲和妻子不哭了,所有人都面无表情,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我万念俱焚,感觉很累,是从来没有过的疲累感。我很想睡,但嘀嗒声十分刺耳。我听着那声音,在这条不归路上不断地回忆着。
我的父亲从事过很多工作,都是一些不体面的脏累活,但赚的还算可以。只是父亲用来结婚的钱和盖房子的钱都是借来的,而盖房子用的地,也是借钱买的,这些都需要还。在我有了记忆以来,我记得我的父亲一开始是干摩托车拉客的活儿。
那会儿他一天早出晚归,能赚到00块钱左右,在茅根粥还是卖5毛钱一碗的时候,一天能赚00块钱算是中规中矩。我的母亲在一个工厂里当厨工,一个月能赚。只是每个月他们都把赚到的钱留一半,用来还债,然后剩下的一半,只花三分之一,其余的都存着。
用我母亲的话说,钱是存回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我家一直都是在赚钱、还债的这个过程里浪费着时间、精力和生命。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后来因为禁摩,父亲就没有再干拉客的活儿。他花掉了存回来的一些钱,买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破旧到可以报废的那种。那会儿只要他一发动车子,我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好像一个哮喘病人那样呻吟着,就觉得这车子早晚会七零八落。就像生活,七零八落。
于是他不仅拉人,还拉货,而日子还是没变,赚钱,还债,就像一种根深蒂固的命运,捆绑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4岁那年,父亲咬了咬牙,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脑,还拉了网线,花了好几千块钱。母亲觉得这台电脑会让家里过上原始生活,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得西北风。于是有好几天,她始终都是一副黑面孔。
“别人家都有,我们家也总得有吧?”父亲说,“要不孩子会遭人笑话的。”
“你是担心你自己遭人笑话。”母亲说。
面包车报废了以后,父亲当废铁卖掉了,卖到的钱是当时买面包车的二分之一。
之后父亲有一段时间都在家待业,那时候他已经过了40岁了,而茅根粥买一块钱一碗,家里欠的钱也去到了清零的阶段。我和我哥都以为家里要迎来春天,父亲也这么认为,只有母亲不是这么认为。她总觉得日子过得越久,灾难和不幸只会越来越多。在她的思想里,活着就应该受苦。这种近乎于绝望的观念,让她的整个人生都黯然失色。
她从没开心过。
所以当失业在家的父亲给家里置换了一台新的液晶电视,一场新的灾难就这么空降下来。
母亲觉得这台液晶电视又会把大家都拉回原始生活,接下来的一年都得吃西北风。她每天回到家里都板着脸,紧皱着眉毛,一问三不答,用憎恨的眼神看着每一个人。
父亲忍不住了,在一个晚上,吃着晚饭的时候,摔破了一个碗,怒吼道:“你要这幅面孔到什么时候!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永远都是对的。”
“你要是不喜欢我买这台电视,那我现在就扔了!”
“扔了,扔了,全都扔了好,所有东西都扔掉,然后再买新的。 把我也扔掉,然后再娶一个新的。你有钱。”
父亲把躲在房间里的我叫了出来,说:“把这电视给我抬出去,扔了!”
我哥当时在念高中,在学校住宿,我站在两个互相憎恨着又无法离开对方的中年人中间,不知所措。
我抬着那台竖起来和我当时身高差不多的液晶电视,在村里像一个盲人那样走了一圈又一圈。我记得那晚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些黑暗的树影下面,我的身体颤抖着,看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渴望有一个人可以来拯救我。
这种渴望让我觉得,那一刻被扔掉了的不是那台液晶电视,而是我。
母亲后来出现在我的身后,对我说:“把电视放回来吧。”她单薄矮小的身影,和黑暗的树影融合在一起。
二我从小就长得特别矮小,以至于在我成年以后,我的身高还处于我这一代人的平均身高以下。我5岁那年,身高就定格在69,再也没长过。那一年父亲已经干了一年的工地活,每天的工资有50块。母亲原来上班的工厂倒闭了,经过别人的介绍,在一个幼儿园里当护工。家里欠的债也已经清零了,我哥即将高中毕业,他学习成绩很好,能考到好的大学。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感觉,我总觉得我不是亲生的。因为我哥遗传了父亲的高大的身材,五官俊俏,聪明,强壮,一表人才,而我身上所有条件都和他相反。但是我哥对我很好,他暑假时去打暑期工,赚了钱就给我买牛奶,说喝牛奶可以长高。他的历史、*治和英语学得很好,所以常常给我讲历史和*治,也教我英语。
我记得他当时已经可以用英语写一篇很短的文章。他拿给我看,我说我看不懂,然后他就给我解释,说这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5岁的少年。
“少年屈膝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他的周围都是黑暗,只有从他前面的一个房间里照出来的一抹白光。那白光照见少年无助的躯体,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周围都是死一样的寂静。在楼层的下面,不时地传来人类的争吵声,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上添加了一份荆棘和不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似乎要争吵到世界的尽头,似乎永无止尽。而少年成了这争吵声的牺牲品,只能瑟缩在黑暗的角落,也许正在落泪,也许已经睡着。但是谁知道他内心的那份不安,会不会让他安稳地睡着。”
这个5岁的少年说的就是我,争吵声来自我的父母。而我哥所说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指他上大学的事。父母为了他上大学的事,又成功地吵了一架。父亲说上大学要花很多钱,而且也不一定有用,母亲坚持要让我哥上大学,说就算没钱也要去借钱,而父亲已经受够了欠债的日子。
那一晚,他们在一楼客厅里吵着架,我像我哥在文章里描述的那样坐在二楼客厅的地上,没有开灯,我哥的房间就在我的前面。他打开门,站在门口看着我,我知道他看着我,但是我没有抬起头。他叫了我一声,我没有答应。
我觉得什么都不去理会,是我当时能做到的 的自我保护。我受够了争吵,于是我躲在黑暗里。
后来,我哥主动放弃了上大学,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件事情让我难过了很久,我总觉得是我连累了他。因为我成绩差,却还在念书,他成绩好,却已经没有书念了。而我的父母,他们理所当然地又吵了一架。
在我升上初二的时候,我哥高中毕业,在一个工厂里找了一份行*助理的工作,坐办公室。这份工作还算是体面,工资不多,只是说出去好听。他把工资的一半给母亲,然后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他说,只有高中学历,是走不出这个镇子的。我于是知道,他对于上大学的事情,其实一直耿耿于怀,只是他从来不提及。他好像很少考虑他自己。
他在很多网络平台发表过中短篇的小说,也给杂志投过稿,有些被征用了,但是更多的被退回。我问他,写小说就能走出这个镇子了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停不下来,我想写。”
他那颗渴望可以走出镇子、走出世界的心一直影响着我。我想,写小说是他 的挣扎。
三于是,每次我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都会说给他听。他曾经写过一个关于监狱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囚犯,他把故事重心放在主人公的独白上,通过在监狱发生的各种事件,透过主人公的嘴说出他自己对于社会、人性的看法,以及一些哲学性的思考。他拿给我看,我看不懂,但我仍然觉得他很厉害。他给几家出版社投稿都石沉大海,在网络平台发表也没有多少点击量。但他依然在写,每天都通过看书和思考,让自己产生出一些新的想法,然后写下来。所以我依然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会出现在文学界,然后,他就可以走出镇子了。
他的这份毅力,是我所不能达到的高度。他在努力写小说的时候,我在学校抽烟、逃课和打架。因为初中不流行叫家长,父母并不知道我的这些恶行。那时候虽然家里已经还清了债务,但是经济还是很拘谨,因为农村人都要给儿子盖房子,将来娶老婆用。而我们家有两个儿子,却只要有一块地,而将来盖房子的钱也要花很长时间来积攒。
但是无论多么努力地存钱,到 都会发觉,好像永远也存不够。因为物价一直在变,而钱却越来越不值钱。
父亲因为已经没有了债务缠身,对存钱也就没有那么在乎了。除了隔三五差地给家里添置一些家具、电子产品以外,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和朋友出去吃宵夜,喝酒,然后抢着结账。这自然又要和我的母亲吵架。
有一天晚上也是这样,父亲喝了酒回来,就躺在沙发上,母亲板着脸。他永远也受不了母亲的这副面孔,于是从沙发上猛地坐起来,跺着脚,说:“你能不能别老是这副死人一样的面孔!”
母亲没有说话。
父亲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日里干活这么累,晚上就喝个酒,怎么了?”
“是,你干活累,你干活最累。所有人都不干活,就你干活,你真上进。”
“我没给你钱吗?我每个月都把钱都给你,你还想我怎样?”
“我不想你怎样,你是大爷,一家之主,爱怎样怎样。”
“这日子没法过了!”
“是啊,没法过了,还是喝酒好。”
我哥从楼上下来,劝他们不要吵,这彻底惹怒了父亲。他站起来,摇摇欲坠地走到我哥身边,扇了我哥一个耳光。“你就是个废物,你成就过什么?”他大叫到。
我在二楼地板的一个裂缝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通过那道裂缝看,楼下的三个人好像十分遥远。我能听见那一巴掌扇得是多么的用力,他打下去的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炸裂了,而这个炸裂的东西在我的内心里掀起阵阵的震荡。
我于是冲下楼去,冲着父亲,歇斯底里地说:“要不是因为你,哥怎么会没书念?他已经走不出这个镇子了!”
我以为也会有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但是父亲站在那儿,低着头,没有动。我看见母亲在哭,我哥的眼睛也湿了。我在想,假如父亲的心里有过一丝内疚的话,他此刻也在哭。
我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用颤抖的声音跟我说:“好了,你上去吧,去睡吧。”
这让我讨厌我自己,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他还在关心我?
四我因为给一个女生写了一封情信,而招来了横祸。因为年纪里的一个恶霸也喜欢这个女生,他追了这个女生很久,但是那个女生压根儿就不喜欢他。他知道我写了情信给她,就觉得是我在从中作梗,在一天的午休时间,找人来把我带去了篮球场。
我独自去到篮球场,他们有五六个人,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儿,全都高高瘦瘦,不可一世。恶霸的名字叫江海波,他长得很强壮,5岁就已经接近米8。听说他的父亲年轻时也是个混混,在镇上有点人脉。
他上下打量着我,手伸进衣服里,揉着他的肚子。
“就你这么个小不点儿?”他说。凶狠的五官夹杂着嘲弄和好奇。
“我怎么了?”我说。我像看一座高山那样看着他。
“你是不是写信给3班的刘倩了?”
“我是写了,但是她没回我。”
“那你就是写了啊?”他说罢,就摆开架子。
“嗯。”我点点头。
他踹了我的肚子一脚,我跌在地上。
“刘倩是老子我的,你算地上哪根葱?”
“我不知道你喜欢她。我要是知道的话,我不会给她写信的。”我求饶道,“对不起。”
他又踩了一脚我的大腿,然后说:“你叫什么名字?”
“石天志。”
“明天过来,给老子带50块钱,不然弄死你!”他说完,吐了一抹口水,就带着他的兄弟走了。
当时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只有0块钱。
五我把这个事情告诉我的好友周星震,他和学校的恶霸们有一点交情,但仅限于跟班级别的,所以他并不能为我解决什么。我告诉他,是因为我在学校里朋友不多,成绩好的人不愿意和我交朋友,成绩差的都各自扎堆,而恶霸们根本就不屑我。
“你就给他50块钱吧,”周星震说,“不会有什么事的。你要是得罪他了,在学校是没法待下去的,他真弄死你,他爸是道上的。”
“但是我没钱。”
“回去跟你哥要。”
“我要怎么开口啊?”
“就说学校要买饭票。”
“他不会相信的,他很聪明,什么也骗不了他,而且买饭票的钱从来都是我妈给我的。”
“那你就跟你妈要。”
“这个月饭票才刚买了,还怎么要?”
“那我没办法了。你说你谁不招惹,偏偏惹到江海波,初二就数他势力 了。”
“我只是给刘倩写了一封情信,每个人都在写情信。”
“所以我才说你自找麻烦。像刘倩那种女生,成绩好,长得又漂亮,喜欢她的人多的去了。你给她写情信?你觉得她会鸟你?你有什么优点?”
“没有。”
“就这样吧,给他带50块钱,就没事了。”
“你借我点儿吧。”
“我也没钱,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少斤两。”
“万一他这次要了,下次还要呢?”
“那我也不知道,你报警吧。”
我不敢跟母亲要钱,这跟要了她的命没有区别。我更不敢跟父亲要钱,因为他压根儿就没钱,我好几次看见他偷偷跟我哥要钱买烟。我也有想过,去跟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要钱。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跟我哥说。
我哥知道后,没有说要给我钱,而是说明天和我一起去学校。
“你安排我跟那个江海波见一面吧。”他说。因为长期对着电脑写作,他已经近视了,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面相越来越慈祥。
于是,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安排他和江海波见面。江海波以为我要约架,带了0多个人来。
那也是在午休的时间,太阳在我们的头顶上膨胀。
“怎么啊,就一个人来啊?”江海波看见我哥,笑了,“四眼,你谁啊?”
“我是他哥。”我哥比他高一点,比他稍瘦,他平静地对江海波说,“50块钱我会给你,但只有这一次。”说着,他拿出50块钱。
江海波没有去拿50块钱。他盯着我哥,又盯着我,说:“你们是两兄弟?一个长这么高,一个这么矮,是不是你们妈在外面偷人啊?”
“你说话放尊重点。”我哥说。
“我说话就这样,怎么了?你还能打我啊?就你这么个四眼娃,我一个能打三个。”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打架的,我也打不赢你。但是我想你收下这50块,然后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以后不要欺负我弟,他也不会招惹你的。”
江海波踹了我哥一脚,和那天踹我一脚一样。我哥比我强壮,他没有倒下,只是后退了两步。然后江海波走了,他拿走了那50块,他的0多个兄弟对我们做着鄙视的手势。
“两个窝囊废。”江海波说。
我很想冲上去,和江海波死磕一回,但是我没有这个勇气和实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这件事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跟我哥说话。我一直记着他被江海波踹了一脚,记着他放弃了上大学,记着他想要通过写小说来走出这个镇子。我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他没有跟父亲和母亲说这件事,他也没有因此而批评教育我,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件事情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但它对我造成的刺激,让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我想,就当这是对我哥的报答吧。我文科比较好,我就 文科,后来语文和英语的成绩逐渐提了上去。教我们班*治的是学校的副校长,他也对我刮目相看,在一次上课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一刻我就觉得,我以前就是个混蛋,现在才算是个人。
六但是我理科的成绩怎么也提不上去,一节课下来,我除了H2O、家用电压是V、加减乘除以外,一律不懂,无论我多么认真地听讲、思考、做笔记。教理科的老师原本还很欣慰我愿意努力学习,但是明白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以后,就对我持着平常心的态度。
物理老师对我说:“听不懂不要紧,愿意听就行了。”我就明白了,他放弃我了。
但是语文老师没有放弃我,她认为我很有天分,像副校长那样,当众称赞我,说我是“可造之材”。
老师们对我的不同态度,让我怀疑自己,我到底是行还是行?而正好有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学校里举行了一个作文比赛,语文老师劝我去参加,我也打算去参加。但我不知道应该写什么,语文老师给我出了一些点子。我想起我哥写的那个关于监狱的故事,我决定写这个。
但是我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压根儿不了解监狱,不了解人性和社会,甚至哲学,语文老师也对我说,“写点人们感兴趣的,容易懂的。”
父亲习惯在吃晚饭的时候看新闻,我也跟着看。连续好几个晚上,都报道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写写以色列和巴勒斯坦。
可是我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也不了解,对它最多的印象就是坦克和机关枪,风和沙尘。于是我去问我哥,我哥跟我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可以追溯到《圣经》,国际上称为“巴以冲突”。《圣经》上说的迦南,就是指包括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在内的一块区域,古代迦南人是最早的巴勒斯坦居民,接着犹太人的祖先希伯莱人也在巴勒斯坦建立了以色列王国。双方因为这块土地的主权问题展开了维持了一个世纪的冲突。
有了资料,我花了两天时间,写了一遍0多字的文章,题为《我可以选择幸福吗?》以 人称的角度,讲述战争的残酷以及作为受害者的“我”的渴望和平的心愿。
这篇文章出来了以后,语文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问我,谁让我写这种文章的。我说,是我自己要写的。我看见她脸上的疑惑和不安,接着她盯着文章看了五分钟,又说:“初中生不应该写这种文章。”
我说,那我应该写哪种?
“写点初中生都懂的。”她说,“你是不是比较早熟?”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说:“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只是这不符合你这种年龄阶段,如果你想拿到名次的话, 不要写这种。”
我的心血就这样报废了。我的心情很低落,没有心情再写别的。我这才体会到我哥屡次投稿被退回的那种心情,以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这实在太糟糕了。
我沮丧地回到家,发觉家里比平时安静不少。饭桌已经摆好,父亲坐在中间那个“一家之主”的位置,母亲和我哥也坐着,电视机没有开。每个人都是一副阴沉沉的脸色,似乎发生了什么沉重的事情。只有我哥的脸色稍微好点,他招呼我去洗手,然后吃饭。
“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事!”父亲怒吼道。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愣愣地站着。
母亲悲伤地问我:“你是不是在学校抽烟?”
我心想,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害怕地看着我哥,觉得父亲马上就要来扇我一个耳光。果然,他扇了我一个耳光。他年纪越大,脾气越暴躁,力气也越来越大。我被扇得撞到墙上,被扇的那一边脸疼得发胀。
“你会飞了!”父亲怒骂道,“学人家抽烟,你真是会飞了!你怎么不飞起来?你真了不起,学人家抽烟!”
母亲对父亲说:“你说归说,怎么老是动不动就动手?”
“慈母多败儿!你会教,你来教,我不会教了,你真了不起!”
这又演变成了两个中年人之间的骂战。我于是又一次地觉得,我就是个混蛋,不算是个人。
七我没有吃晚饭,躺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想了很多东西。我哥进来了,带着饭,我还能听到楼下传来骂声:“真了不起!别吃饭了,吃烟算了,你们一个个真了不起!”
我的脸上还挂在泪水,我从床上坐起来,我哥开了灯,我这才知道到原来我躺在黑暗里快两个小时了,这对于我来说就好像一瞬间。我哥跟我说,是周星震的父亲打电话到家里来了,他父亲跟我父亲说,是我教坏了周星震,教他抽烟,教他去网吧、逃课。
我失落到没有力气生气,只是哼了一声,然后笑了笑,吃我哥带给我的饭。我觉得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房间里的那顶光管很暗,有飞蛾在那儿扑来扑去,楼下的争吵声仿佛正在撕裂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那需要补一补。”我哥指着床头的窗户说,一块玻璃裂开了。
“不管它了,”我说,“补了也是这样。”
“那篇文章写好了吗?”
“写好了,老师说写得很烂。”
“再写吧。”
“不写了,没什么好写的。”
“我替你写。”
“别写了。你也别写了,这没什么意义。”
“还是有的。”
“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了。”我看着窗户上那条裂缝。“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写,你写的东西没人看。”
“是的,没人看。只是我不想就这么停下来,这是我 的希望,如果停下来的话,连希望都没有了。我会 的。”
父母早就分了房间睡。母亲睡在一楼,父亲铺了一块席子,睡在三楼的地板上。这天晚上深夜,从三楼传来了阵阵的响声,母亲 个冲了上去,我哥紧接着也上了去,我是 才上去的。
我这才看见一团不怎么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三楼。父亲睡的被子着了火,他和我哥在扑火,我和母亲紧张地看着。火光里的一家四口的影子反映在墙壁上,无比的巨大,在墙壁上蠕动着;幽暗的空间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火扑灭后,我去开了灯,被子已经烧剩下一半,不能再用了。母亲问父亲为什么会着火,父亲只是让我们下去,什么也没说。我看见在他的席子旁边有一个烟灰缸,还有一个还在燃烧的蚊香。
父亲后来不耐烦了,叫骂着让我们走。我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睡的,反正我是很晚才睡着,我在房间里听见母亲给他带了一张新的被子,两个人又骂了几句;我数次听见父亲点烟的声音。
我后来经常会想起这个晚上,想起我们一家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在不断闪烁的火光里蠕动着,似乎从那一天起我们一家的命运就已经固定在了这堵墙上。而在这件事发生之前的一天,我在学校宿舍午睡的时候,梦见父亲睡在一个棺材里。
八村里有一个叫做陈童的家伙,是我的死敌。他比我小两岁,脾气十分暴躁。他的父亲在村治安队当队长,有两个出租屋。他仗着家里有点儿小钱,在村子四处收小弟,他的同龄人很多都做了他的跟班,甚至我的同龄人也有一些去巴结他。
我和他冲突过很多次,他喜欢摔东西,把动静都闹得很大。有一次我和他打了一架,他比我小两岁,不是我的对手。他就用粉笔,在我家的外墙上,写了“石天志死全家”几个字。
母亲因为这肩事去找陈童的父母理论,然后陈童的母亲帮我们擦掉了墙上的字。
陈童的母亲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家天志比我们家陈童大两岁,就让着他呗。”
这话让我给听见了,我从屋子里冲出来,怒吼了一句:“我要打死他!”
我的这话也让陈童给听见了,他家和我家之间只隔了三个屋子。他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听见我吼,他也吼:“来啊!”
然后我和他各自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顿。
村子里一直都有闲言闲语,说是我欺负陈童,因为我比他大两岁,说我的父母不会教育我。很多大人都跟自己的孩子说,不要跟我玩,因为我成绩差,整天打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家穷,我的父母每天都吵架,他们一吵架,整个村子都知道。
好几次,父母吵架闹的动静太大,村里人都过来劝架,劝完以后,就回去跟自己的孩子说,不要跟我玩,不要来我家。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在吃完晚饭后走到村子的球场,点上一根烟,坐在黑暗里抽着,然后幻想着其实我家一点儿也不穷,只是父母为了磨练我而装成穷人,他们的吵架也是装出来的;又或者,某一天我家突出发了财,我住了大房子,穿着NIKE运动鞋,全村人都跟自己的孩子说,要多跟我玩。
然而有一天,父亲在工地干活的时候出了意外,右手无名指折断了,这就像是给我的幻想的一记重锤。也只有父亲养伤的这几天才没有吵架,但是父亲手上的纱布还没有解除,吵架又继续了。
我每天都在想,这个家还有没有救?
九有一天我又在球场抽烟,村霸戴鲁春也在这里。他和我哥同龄,看见我,他笑吟吟地走过来。
“你这样的短命种也抽烟啊?”他说,在我面前抖动着身子。
“不行吗?”我说。
“挺拽嘛!给你个任务,回去学校帮我收保护费。”
我摇了摇头:“不收。”
“你 ?”
我没理他,打算走,他拦住了我。
“信不信我打死你?”
“不信。”
他扇了我一个耳光:“叫你哥来我也没怕过!”
我的脾气也上来了,推了他一把,然后盯着他。
“哎呀!”他瞪大眼睛,有点意外,“活腻了!”
然后我被他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他把我的衣服脱了,擦他的鞋子,然后往我的衣服里吐了口水,扔到球场旁边的河涌里。
他走后,我光着膀子在地上坐了很久。因为强忍着眼泪让我觉得我的眼睛又热又胀,同时我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期间有一些人经过,好奇地看着我,我用暴戾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大叫,让他们滚。
接着我回到家里,父亲喝了酒,昏睡在沙发上,没有在意我,哥和母亲都在房间里。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走到戴鲁春的家,他家门锁上了。我就用菜刀在他家门上砍,一边砍,一边疯狂地大叫。我疯了。
直到村里人过来制止我,戴鲁春的家门已经被我砍出了很多个口子,木屑掉了一地。戴鲁春在二楼阳台看着,不敢下来,他被我吓傻了。事后,没等他的父母找上门,我的父母就主动提出赔钱,并帮他找了安装了新门。我记得我那晚脑袋一片空白,只觉得我只要砍下去,就能砍掉一些东西,一些一直萦绕着我的痛苦的东西;我觉得只要把这些东西都破坏掉,我和我的家人的生活就变会好。然而被我破坏的只有戴鲁春家那扇无辜的门,以及我的家人的原本就一团糟的生活也因此变得更加不堪。像那些掉在地上的木屑,轻风一吹,就分散崩塌。
因为这件事,有一段时间陈童也不敢再也惹我了。我升了初三,他升初一,离开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就变得老实多了,而他的小弟们也各奔东西,投靠新的主去了。好几次我听见他被他年级的谁谁谁欺负了,在宿舍厕所里被按着打,那些比他更狠的角色知道他家里有点小钱,都跟他要钱,我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的同情。
这一年是村里的大选,村长是三年一换的。现任村长已经连任了三届,盖了大房子,买了桥车。而那些早就虎视眈眈的家伙们也开始活动了,在村里各处游走,拉票。
每次选举来来去去都是那一拨人,因为没人脉没家底的村民压根儿就不会出来选。我有一个表叔,年轻时比我父亲还穷,常常要靠我父亲接济。听母亲说,那会儿我还没出生,他和我父亲去捉狗,在我家里煮狗肉,喝酒,喝醉了就倒地大睡,每次都是母亲帮他们收拾。而我这个表叔圆滑,有野心,懂人情世故,由一个司机混到了拥有两家公司的老板,在市内有好几套房子,认识不少达官贵人。
有一个晚上他约我父亲出去喝茶,我父亲和他喝完茶回来后,就说:“我要出来选村长。”
我们全家人都愣住了,以为他又喝醉了酒,说胡话。但他身上一点儿酒气也没有,他很清醒。
他说,表叔支持他出来选村长,票那方面完全不用担心,钱和人脉表叔会帮我们搞定,父亲只需要站出来就行。他说,这是表叔对他的报答。
一切都好像一场梦,父亲顺利当上了村长,全村人都惊掉了大牙。
第二章一但是我母亲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她担心父亲不够“醒目”,会遭到村委会的老油条的“暗算”,毕竟他是爆冷上位的。而原先村里那些对村长之位虎视眈眈的家伙们早就在村委会累积了人脉,各有自己的“势力圈子”。
父亲说:“你担心我应付不来吗?”他早就得意忘形,面对母亲的愁眉苦脸也没有发脾气。他说,“阿昌会帮我的,你放心好了。”阿昌就是我的表叔。
母亲说:“阿昌能帮你多少次?他住在市区,你也不能总是让人家帮忙,人家已经是大老板了。”
“你不要老是这么悲观,我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我有机会了,风水轮流转,也是时候轮到我走一回运了吧?说不定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机会,以后孩子们也能过上好日子的。”
“你一辈子都在干些什么?人家可是在官场打滚的,全都是老油条,你凭什么?”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说得我都烦了,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我总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再说了,阿昌既然都安排了,招呼肯定是打过的了,不会有事的。”
而事实也正如父亲所说的,他当上村长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他没有再去工地干活了,每天早上0点多到生产队的办公室里看一上午的报,下午就去村委会,和村书记以及其他一些人物喝茶,拉拢关系。上任村长成了父亲的“助手”,“传授”了很多经验给父亲,父亲慢慢地变得老练和圆滑。我看着他由一个脾气暴躁的农民变成一个每天都穿商务装的沉稳的男人,竟觉得有些陌生。
自此以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应酬和娱乐节目,回来的时候都是满身的酒气,他的肚子和脸也开始胀起来,皮肤变白了,让他看起来好像年轻了,言行举止都带着某种威严。他申请拨款给村里治污水,不久之后家里就大装修了一回,很多旧家具都换了新的。
这一年茅根粥买两块钱一碗。因为一切都很顺利,母亲原本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了,父亲坚持让她不要去上班,她后来就没有再去上班。每天早上骑着 车去菜市场买菜,中午就打打麻将。我看见她也圆润了很多,也舍得花钱了,笑容也多了起来。
二接近中考,我因为偏科很严重,原本还是很迷茫,因为我知道以我的成绩只能去念技校。然而家里的环境好了以后,我就慢慢地觉得没所谓了。因为父亲已经累积了一些人脉,将来介绍工作容易,表叔也曾经说过,我以后可以到他的公司去上班,让我坐办公室。
表叔也让我哥去他的公司上班,说让他当主管,我哥怎么也不愿意去,为此父亲还骂了他一顿。父亲变得比以前更霸道,他已经习惯了对别人发号施令,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人物了。他由抽4块钱的南洋香烟改抽了20块钱的玉溪,由喝2块钱的米酒改喝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但是很贵的酒。
我问我哥,为什么不去表叔的公司上班?“有好几千块钱呐!”我说。
我哥说:“所有止步不前都是因为习惯了舒适。”他现在说话越来玄乎了,写的东西也越来越深奥,也越来越没人看。我很多时候都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说什么。他留了长发头,蓄了胡子,我觉得他想当艺术家。
我觉得他可以不用再写下去了,我说:“你都写了这么久了,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你不是说想走出镇子吗,表叔的公司在市区,你可以去上班。”
他什么没说,在他的一本笔记本上给我画了四副漫画,四副漫画都是同一个人。 幅是这个人长了一双翅膀,被一把巨大的剪刀剪断了;第二幅是在这个人面前有三个箱子,代表三个选择,只能选择一个。 箱子写着“社会义务”,第二个箱子写着“像别人一个样”,第三个箱子写着“自我”,那个人选择了第三个箱子,而天空上出现一只巨大的手阻住了他选择第三个箱子。
第三幅是这个人身上绑了很多绳子,有一个巨大的手在操控着这些绳子,而这个人的嘴巴在笑,眼睛却在流泪;第四幅是这个人踩在那个写着“自我”的箱子的上面,而他身上背着四个巨大的箱子,几乎压断了他的腰。那个四个巨大的箱子分别写着“结婚”“生育”“工作”“等死”。
“你疯了。”我把笔记本扔给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连漫画也画了?”
“没所谓。”他说,“我的人生能自己做决定。”
“拜托,这样子不是挺好吗?家里现在也有钱了,让你去表叔的公司上班而已,又不是让去你坐牢。”
“这就是坐牢。你明白吗?因为只要我去了,我就要看表叔的脸色,就要看爸的脸色,因为我必须讨好他们,因为我拥有的一切只是他们施舍给我的。”
“你太敏感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再说了,难道你现在就不用看爸的脸色吗?我们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他沉默。
“你有女朋友了吗?”我问。
“没有。”他说。
“找一个女朋友吧。”
我没有我哥的那种情绪。我比以前更开朗了,也更健谈了,在初中的 这一个学期,我还能交到新的朋友。母亲给我的零花钱多了一些,我也去跟父亲要钱,父亲很豪爽,每次都是几百几百这样甩给我,也不怕让母亲知道。我拿着这些零花钱,请同学吃饭,请别人抽烟,很多人开始来巴结我,对我的称呼也是哥前哥后的。我仿佛一下子拥有了一批小弟,这让我变得轻飘飘的,目中无人。
当时班里有一个叫袁子聪的家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模仿我,老是请同学们吃饭,把大家都拉拢过去。而且他还搞神秘主义,说自己是加入了某个“组织”,组织会给他钱花,至于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
有一次,他拿着一张A4纸,上面用粗字体打印了一段话,是给我的。他拿给我看,我依稀记得上面的内容,大概是说这个组织看中了我,希望我可以加入,还说组织在暗地里观察了我很久。
我把那张A4纸揉成团,甩他脸上,说:“你好不好笑啊,还小啊?什么组织,拍电视剧呢现在!”
他捡起那团纸,说:“你侮辱了组织,你就等着吧。”
我心想这家伙肯定是疯了。
三几天之后,我的课桌抽屉里有一封神秘的信,还是用A4纸打印的,内容还是关于袁子聪说的那个组织。是说组织已经盯上我了,会惩罚我,让我惭悔,而惭悔的方式是给袁子聪道歉。
我觉得这一切就是袁子聪的把戏,我没有去理会。又过了几天,估计是袁子聪觉得他那样的把戏对我已经行不通了,竟约我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不觉得他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就应了约。
然后我就看见他和陈童站在一起,好家伙,他让陈童来收拾我了。经过两年的洗礼,陈童总算是从阴霾里走了出来。两年里他通过各种送钱巴结,把年级里的恶霸们都拉拢了,在学校有了一些势力。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我一点儿也不怕他,甚至像看见一个老朋友那样笑了起来。
我对他说:“这人请你吃饭了吗?还是你也加入他的组织了?”
他对我也不像以前那样嚣张了,知道袁子聪要对付的对象原来是我,甚至有一点慌乱。因为他知道我也拉拢了不少人。
他说:“你现在有钱了,但你以前就是个穷光蛋,你了解贫穷的滋味吗?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说,“我现在比你有钱,你爸给我爸打工。”
“我爸说你爸一点儿本事也没有,什么都不会,就靠你表叔,你就是运气好。”
“嫉妒你就直说。”
“我不嫉妒你。我爸说,你家这样的情况,早晚会打回原形。”
“呵呵,嫉妒真可怕。”
我俩骂战了几句就走了,袁子聪一脸茫然。
初中毕业以后,我随便报读了一家技校,选了机电专业。对于理科白痴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给学校白送钱。而我也打算草草了事,混过这两年,就去表叔的公司上班。对于我来说,念技校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自从周星震的父亲打电话来我家投诉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周星震联系。他父亲不让他和我玩,他也做到了,常常故意躲开我,我明白了以后,也索性不去找他。
我 年上技校的时候,父亲“升职”了,去了村委会,负责管理出租屋,同时也兼任村长。一切都顺利得像做梦,父亲的肚子越来越大,穿的衣服也越来越体面,抽的烟也越来越贵。他原本打算买一辆雅阁,但是经过表叔的指点,他恍然大悟,买了一辆9万块的丰田。他原本也打算盖房子,因为我哥也到了应该成家立室的年龄,他也打算再买一块地,将来给我结婚用的。后来也是表叔的指点,父亲把这一切计划都搁置了。
我偶尔会听见母亲躲在房间里哭,因为父亲不仅吃喝,还嫖*。他嫖的事情是全村人都知道的,可是母亲从来都不在父亲面前提起,也不质问他或者指责他。她彻底成了一个小女人,没有以前那种硬气了。
至于我哥,家里给他介绍了几个对象,他不是都搞砸了,就是直接不去。他越来越怪癖了,和他相亲的女孩子都说他有精神病。因为他会问人家一些奇怪的问题,而且留着长头发和胡子,像一个流浪汉。我觉得他是因为长期躲在房间里写作,想了太多的事情,把自己憋坏了。于是有一个晚上,我硬拉着他去酒吧,想让他感受一下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因为我念的技校就在市区。
我以为这样他就能放松下来。他盯着酒吧里的人看,五颜六色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全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跳舞和喝酒。他什么也不干,就站着,盯着每一个人看。在打车回去的时候,他对我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说:“你不需要知道它有什么意义,你只需要感受它的热情和放纵。”
“热情和放纵,没有意义。我看见一堆**,在一个幽暗的空间里尖叫、呐喊,我觉得难受。”
我摊了摊手,“你疯了。”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
“我早就让你别写了,都把自己写疯了,有什么意义?”
“怎样才算是有意义?”
“好好生活。”
“怎么才算是好好生活?”
“交际,喝酒,谈恋爱,至少不是你这样。”
“我是怎样的?”
“你不交际,不喝酒,也不谈恋爱,你只知道写作,而你写的东西没人看,你活在一个洞里。”
他不说话,一直看着窗外。
后来,他剪了头发,刮了胡子,然后对我说:“我不写作了。”
我很高兴他做回了一个正常人,我觉得是我拯救了他。他又跟我说,他要去表叔的公
四父母很久也没有吵架了,事实上,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每一次,他们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会冷冷地谈上几句,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可以吵上一架,也总比这种冷冷的场面好。就好像两个陌生人在极力地维持着仅存的一丝联系。
不久后,我哥就真的去了表叔的公司上班,而表叔的公司在市中心,距离家里0多公里,没有公交车可以直到。为了方便他上下班,父亲给他买了一辆卡罗拉,至此,家里已经有了两辆汽车了,在村里还是属于罕见。其实父亲是想给他买一辆宝马的,但是因为他在村委会上班,有所顾忌,而这辆卡罗拉父亲只给了首付,剩下的由我哥自己供。表叔开给我哥的工资跟他们公司里一个经理差不多,近一万块钱,这当然是个秘密。
我在技校混了一年。这一年里我只干了一件事,就是跟穷人混在一起,向他们炫富。而那些比我更有钱、更有背景的家伙会嘲弄我,我也因此结下了一些仇口。
有个叶炳文的家伙,他家在市中心,父母是做生意的。我不知道他家是不是比我家更有钱,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家到底有多少钱,父亲做什么事情都好像很忌讳,有多低调就多低调。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家比我想象中的有钱多了。
这个叫叶炳文的家伙处处针对我,在宿舍的时候会隔三五差地带着几个小弟过来,什么也不干,就坐着抽烟,我赶他走他也不走。我知道他是想惹毛我,等我先动手,这样他就有理由干我了。而他确实做到了,因为那时候的我几乎膨胀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
有一个晚上,我跟几个同学在酒吧里*混,其中也有几个女同学。在酒吧里碰见了叶炳文,我俩都喝了酒,就发生了口角。我因为有女同学在,不想丢脸,就推了他一把。他也推我一把,我俩就这样推来推去,后来我扇了他一个耳光。我因为喝了酒,用的是无情力,他被我扇得瑟缩在地上,蠕动了几分钟才站起来。这时候同学们都将我们拉开,叶炳文叫嚷着要打死我, 不知道是谁报了警。
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叶炳文也给他的父亲打了电话。叶炳文的父亲开着奥迪A7过来,一副吃惯 烟火的样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而派出所里面也有他的相识。协商的时候,我的父亲全程只是点头,他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指着我骂。 协商下来,叶炳文的父亲要求我赔三万块钱,父亲同意了。
那晚父亲开着车载着我一起回家,他说要等我酒醒了才能回学校,回家了也顺便能扇我几个耳光。父亲说,家里的钱早晚要被我败光。
我说:“是他先惹我的。”
“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能招惹你吗?”
“不就三万块钱吗?你又不是没有。”
“哦,对,也就三万块,也就...你给我啊,也就三万块而已。”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车换了?”我说。
“为什么要换了?”
“这种车谁开,才9万块。”
“你以为你是谁?”父亲说,“你有9万块钱吗?你会飞了是不是,翅膀硬了,都要飞天了是吗?有书也不好好念,整天整这些没用的,有本事,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那3万块钱你自己赔去,有吗?能吗?”
我恨恨地看着窗外。
五父亲从来没有真正地教育过我和我哥,以前家里没钱的时候就是一副“拉扯大了就算了”的态度,所以对待我哥上大学的问题就持着“麻烦”的心态。即便是家里后来有钱了,有了条件了,他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每天泡在情色场所,饮酒食肉,对家人 的“关怀”的方式就是给钱,或者有时候我闯祸了,就扇我几个耳光。
对于我闯祸的事情,母亲的态度就冷静得多,因为除了唠唠叨叨,她什么也不会。但她始终改不了她那副黑面孔,于是渐渐地连我也受不了了。我几乎受不了家里每一个人,连我哥也变得很奇怪。他辞掉行*助理的工作,去了我表叔的公司上班,但是他话越来越少了,基本就是我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周末他就提着水桶去洗他的卡罗拉,然后又不知道去干嘛。他要么就是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要么就是一整天都待在外面某个地方。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跟我们说,他要结婚了。我几乎要喷饭,因为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交了女朋友,我的父母也不知道。于是他就带着他的女朋友来家里,他说,他们是在公司附近认识的,他们上班的公司在同一栋大楼里。
这个后来成为了我嫂子的女人长得高高瘦瘦,皮肤很白,五官端正,算不上很漂亮,但是言谈举止都在透露着一种优雅和大方,衣着打扮也是清新脱俗的,浑身上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气息。
我早就知道我哥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女人在他的小说里出现过很多次。双方家长都见过面,了解后,都同意了这门亲事。而且女方的家庭背景似乎也不一般,反正和我哥是门当户对了。
我家没办过喜事,为此母亲问了很多有经验的人,需要准备什么、注意什么,一下子全村人都知道我家要办喜事了,都恭喜我们。但是我听到了另外一些流言蜚语,有人在背后诅咒我们,说我们“全家都不得好死”。因为我家有钱,因为父亲是村长,而他的大儿子马上要娶一个优质的女人做老婆。
适逢在这个时候,全国打贪污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东莞的整个色情行业都被打垮了,很多“大佬”被送进了监狱,举国上下洋溢着一种喜悦和兴奋。仿佛正在置换新的空气,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辞掉了村长的工作,也从村委会里退了下来,开了一家化工厂。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家比我想象中的更有钱。
亲事虽然定了下来,但是具体的日期还没有确定。因为要结婚,首先得有房子,家里 件要着手的事情就是给我哥盖房子。90年代的时候父亲就借了两万块钱,投得了村里一块50平方的土地,但他现在觉得50平方还不够大,他打算再投一块,他要面子。
但是村里 的一块集体土地已经全部分投出去了,基本就是村里一户一块。而我在家旁边的那一户是一个贫困户,用父亲的话说,他们家再过一百年也没钱盖房子。所以父亲把那块地买了过来,合上我家原先的那块,一共平方。
盖房子的事情全都父亲说了算,我们谁也没权过问。他的想法是,盖七层楼,一楼做商铺出租,我哥和我嫂子住在三楼,我跟父母住在二楼,房子安装电梯。至于四至七楼,父亲说便怎么都行,即使放杂物也好。只是因为在农村,楼越高,就代表越有钱。我说四楼用来做健身房,父亲说好。
房子很快就动工了,用的全都是昂贵的材料。而在房子盖成之前,我的未来嫂子早就住进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里,和我哥睡在一起。不够后,他们就登记了。
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一开始家里出现了非常别扭的温馨,父亲和母亲居然彼此开玩笑,这让我觉得很恶心。
既然要结婚,车子也肯定少不了。父亲觉得卡罗拉做婚车太丢脸,就给我哥买了一辆宝马7系,而那辆卡罗拉就转到了我的名下。父亲自己呢,换了一辆雷克萨斯,全村里最贵的车,就数他的雷克萨斯和我哥的宝马7系。
于是我就有一种直觉,我家是不是成了村里的首富了?
六给了我这种直觉的,不仅仅是父亲从*界退下来以后的挥霍,还有那些每天都会出现在我家的达官贵人。那些衣着体面,落落大方的公务员、商人、大款成了我家的常客。父亲经常在招待他的这些朋友的时候,要是我在家的话,就会给我几百块钱,打发我出去。我每次都能看见母亲围绕着他们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帮他们切水果,递茶叶,像一个庸人。
房子盖成的那一年,正是我从技校出来实习的那一年。而我年少气盛,全身名牌,家里又有钱,于是理所当然地也交了女朋友。
事实上,我在技校的时候也交过几个女朋友,但充其量只是“交”。因为她们和我“交”在一起,更像是某种“交易”。因为我会给她们买她们买不起的东西,她们就把自己的肉体交给我。所以即使我经过了几次恋爱,我仍然对爱情非常麻木。在我的思想里,谈恋爱就是为了和女人睡觉。而我认识的女人当中,每一个都是为了让我给她们买她们买不起的东西。
我曾经以此为乐趣,享受其中。一次我其中的一个女朋友向我逼婚,还为我割脉,这使得我有过一段时间对交女朋友的恐惧。后来我父亲用钱把这个事情摆平了,至于给了多少钱,我不知道。
我父亲对我说:“如果你再闯一次祸,你就自己搞定。你就不能学学你哥。”
我说:“我怎么知道她是那种女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窝囊废。除了吃喝玩乐,你什么都不会。”
“你也是。”我说。
他扇了我一个耳光,我和他打了起来。我被他制伏在地上,我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以及听到他喘着粗气,呼吸的声音里面满载了愤怒,那愤怒之火在制伏我的那一刻倾泻而出。
新房子装修得十分有气派,一块砖,一块瓦片,都是上等的好货。金色的瓷砖贴在墙上,在灯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欧式的家具、灯具,中央空调、声控灯,客厅比我们家以前的旧房子的整个面积还要大,光是我自己的房间就已经有50多平方米。而旧房子的整个占地面积只有约莫55平方米。
我哥结婚以后,就开了一家药店,交给我嫂子打理。父亲又在别的地方买了几块地,盖了几栋房子,用来收租,化工厂的业务也上了轨道。我哥辞掉了表叔公司的工作,在父亲的化工厂里打点,而我被我父亲找关系,把我弄进了消防队里。父亲说,要我在消防队里磨炼几年,等我成熟了,就让我回化工厂。
这一年,周星震去了当兵。父亲原本打算让我也去当兵,只是我体检不过关。父亲说:“早就说你是个窝囊废。”
我去送了周星震,周星震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认为把一个儿子扔到别处去受苦,这个儿子就能变得更好。”
“因为他们自己不愿意受苦,因为他们自己也不够好。”我说。
“我听说你去消防队了。”
“因为这样我会变得更好。”
“我们都会变得更好的。”
“为什么?”
“没为什么,只是一种希望而已。”
“为什么你不找我了?”我问。
“因为那时候我过得并不好。”
“现在呢?”
“正在一点点变好。”
“为什么?因为你要去当兵吗?”
“不是,因为所有事情到 都会变好。”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那你说,所有事情到 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
看着周星震进入火车站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我和他的初中时光好像就在昨天一样。时间快得连给人回味的机会也没有了。昨天我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讨论女人。
七我们家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干,光靠收租就活得很滋润,这让村里的一些家伙恨得咬牙切齿,依然在暗地里诅咒我们不得好死。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其实我们家什么也没做,这些钱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母亲让我去相亲,这已经不是 次了。开始的时候我很抗拒,为此父亲又骂了我很多顿。而这一次我厌倦了抗拒,我实在掰不过我的母亲了。她越老,就越会唠叨。我就抱着玩玩的心态,想着去去也无妨。于是我就开着父亲新买给我的奥迪A6,去到了约会的地点。结果,我爱上了那个女人。
我不仅爱上了这个女人,我还娶了这个女人。她身材娇小,眼睛玲珑,长着一个婴儿肥的脸蛋。她和我以前见过的女人有一点不同,她很自然,很真实。就是这一份真实让我爱上了她。
然而直到她怀了我的崽,我也还是没有做父亲的那种心思。她告诉我的时候,我在想,我才22岁,我的人生就这样没了。于是我几乎后悔爱上了这个女人。她看见我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就说:“我可以把他打掉。”
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听见她这么一说,这让我觉得我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咚的一声震荡了一下,接着我觉得生气和羞耻。我盯着她,说:“生下来!”
我们于是领了证,她在我家住了下来,养胎,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办婚礼。父亲就开始动工,把四楼的健身房翻新,做来用我的新房,而四楼的健身器材一次也没用,已经布满了尘。我原本打算让父亲给我买一个单元,我想住小区。他说,外面的单元没有自己盖的房子好,而且一家人就应该住在一起。
她怀孕的事情有喜有愁。喜的当然是父亲和母亲,他们更老了,反而相处得更和谐;愁的还是父亲和母亲,因为我哥和我嫂子一个子儿也没有生出来。我哥说,是我嫂子暂时不想生。而因为我妻子怀了孕,父亲就让我从消防队里出来,去我们家的化工厂里帮忙。
我从消防队里离开的那一天,我在里面认识的一帮兄弟为我办了散伙饭。一帮刮着平头的家伙又哭又笑,好像我准备要去火星或者更遥远的星系了,而他们只能留在地球。而我也跟他们一样,又哭又笑,因为我想留在地球。因为我已经变得更好了。
“天志,天志,你这个家伙...”他们说,“以后做老爸了,要加把劲才行啊!”
我说:“我做别人的儿子就很差劲,做别人的老爸也许更差劲。”
“但是你做了老爸以后,就会变好的,谁都一样。因为已经是老爸了,不是臭小子了。”
“我怎么知道我做了老爸以后,就不是个臭小子呢?”
“你这臭小子...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次出任务,半夜,一个女人要跳河,你还记得吗?她已经跳了下去了,但我们要捞她上来。你跳了下去,摸了半天,一个子儿也摸不到,差点把自己也累死在河里。你跑到岸上来,跪在那儿哭,你还记得吗?你就跪在那儿哭,因为你这个臭小子在河里面摸了半天,一个子儿也摸不到...我就知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好人,虽然你现在还只是个臭小子...”
我至今也还记得那个晚上,那个画面,黑暗中的河水因为翻滚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个声音给深夜的宁静带来了连绵无尽的失落。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岸上,从我身上滴落的水像是某种溶液,正在融化我站立的大地;而我的剧烈跳动的心脏给我的身体带来的炽热,以及我的眼泪的炽热,仿佛正在烧焦一些东西。一些我以前看不见,以后也再也没有机会看见的东西。
八我的女儿顺利诞生,为这个家庭添加了一份温馨和欢乐,而且这些都是真实的。此后的日子,我的妻子和我的母亲就服务着我的这个小千金,我和我哥兄弟档,打理父亲的化工厂。而父亲继续“广交益友”,越来越多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出入化工厂和来家里做客。他们高谈阔论,全都抱着雄心壮志,就像一群苍蝇围绕着一个尸体。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我的妻子办一个像样点的婚礼。
因为这个尸体就是我、化工厂、我的妻子、我哥和我嫂子、我的母亲和父亲;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那群苍蝇的囊中物。
父亲投资被骗,化工厂没有了,所有的出租屋没有了,哥的药店没有了,我们的家也没有了。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们全家人谁也不愿意相信这已经是事实。父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抽烟,像是想要用烟来埋葬自己。我曾经一直觉得一夜白头只是影视效果,是忽悠人的,直到我看见了母亲,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她不仅一夜白头,还一夜暴瘦。皱纹像是魔术那样涌现在她的脸上,好像一条条*蛇。
我们被迫搬回去旧房子里住,一家七口,住进了昔日那个让人窒息的空间。而这个时候,这个空间已经不只是令人窒息,它还有由于长期的空置而发霉的气味,恶心的空气,整个屋子都是蜘蛛丝和蟑螂的尸体、老鼠屎。打开门的那一刻,有一阵奇怪的风吹出来,风里面夹杂着恶臭。本来还算新的家具好像变得残旧,墙壁潮湿和发黑。这些所有东西都仿佛在暗示着一种无法改变的命运,因为我们又回到了这里。我觉得好像梦醒了一样,也只有梦醒了才会有这样的失落。
我们是在半夜搬回去的,因为我们不想看见村民们那种复杂的眼神。我知道,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永远都能 时间了解别人的不幸。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想象着他们在背后的讨论,“真可怜!”我甚至能想象出来他们在同情的时候是露出怎样的兴奋和笑容。
“早晚会打回原形!”我又想起陈童的话。“你们就是运气好而已。”
于是我想,也许我们的运气已经用光了。
第三章一父亲的雷克萨斯,我哥的宝马7系,我的奥迪A6都卖掉了,用来还债。因为父亲不仅被骗光了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他认识的那帮高谈阔论的家伙就是一群骗子,用了各种我至今也弄不清楚的手段,把我家推进了深渊;或者说,推回了深渊。
我这才像恍然大悟一样悟出了一个道理。我想,有时候你并不需要去犯罪,因为你无论是贫穷或者富有,都能是一种罪。当你贫穷时,所有人都来 你,这叫做“渺小罪”;当你富有时,所有人都希望从你身上得到好处,而为了这些好处他们依然会 你,这叫做“贪婪罪”。无论是那帮高谈阔论的家伙,还是我的父亲,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贪婪。
但是即使把汽车们都卖掉了,也不能把那个欠债的大坑填上。一开始我还不清楚我们家到底欠了多少钱,直到一次我们都逼着父亲,他才说。
“差不多两千万吧。”父亲用死气沉沉的语气说。那一刻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每个人都无法呼吸。我的女儿在我妻子的怀里撒野,也许是感觉到屋里沉重的气氛,哭了起来。
那哭声让每个人都心如刀割。
表叔帮我们还掉了一部分债,但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此后他就很少来,因为父亲觉得没脸见他。我开始听到一些流言,关于我们家是怎么堕落的。有人说是父亲以前在村委会得罪了人,被整了;有人说父亲做生意被骗,有人说他挥霍成性,吃喝嫖*败光了。有人说他做村长那会儿做了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是老天爷的惩罚。
家里那栋平方的7层房子也抵押给了银行。银行的人过来拍照的时候,很多村民在围观,有说有笑,像在看喜剧。我看着他们的那些笑脸,差点就按捺不住把他们逐个逐个撕碎。
卖掉化工厂和所有的出租屋,加上房子抵押给银行的钱,够还一部分的债,但是剩下的一部分,对于已经失业的我们全家人来说,仍然是一个天文数字。那些在父亲风光时和父亲称兄道弟的人迅速和我们划了分界线,父亲一分钱也借不到。他回到家,抽着烟,踢翻了很多凳子,骂骂咧咧,像一个疯子。母亲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黑着脸。
“你一辈子都在黑着脸!”父亲大叫到,“我 了,我现在就去死!”
“死了好啊,死了好啊!”母亲哭着说,“大家都死了去,都去死!”
他们都已经过了50岁,却活成了他们30岁时的样子。欠债和吵架,确实是这个家庭的根深蒂固的命运。
我开始觉得恐惧和迷茫。这种恐惧和迷茫在我念初中的时候就一直萦绕着我,而它们一直都没有离开,它们就像一头潜伏的野兽,等待时机,再一次占有我的灵*。
我喝酒也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嗜酒的地步。我就像每一个窝囊废那样,遇到麻烦和苦难,只知道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所以父亲说我是个窝囊废。我们一家七口窝在这个由废物组成的屋子里,就好像一堆等待着被焚烧的垃圾,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胆。
刚开始,债主们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我家门外,一开始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门外叫喊。我们每天在*昏以后就会把门窗锁好,躲在屋里等待着黑暗来临,不敢开灯。为了避免我的女儿受到惊吓,我的妻子和她回了娘家暂住。
后来讨债升级,债主们开始泼红油;再后来,他们干脆不分白天黑夜,没有规律地过来骚扰。有一个早上他们打破了我家所有的窗户,我听见玻璃爆破的声音,好像响了很久,久到比我的一生还要久。而那种尖锐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的脑海里响起嗡嗡的声音,然后满脸通红。
到我拿着菜刀从屋里冲出来的时候,那些声音停止了。债主们站在门外,和我四目相视。我还没来及做些什么,母亲就抱住了我,一个劲在哭。父亲始终躲在屋里。
“妈的...你想干什么?”其中一个债主问我。我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债主,而是债主聘的打手,一群亡命之徒。其中就有江海波,他认出了我。
江海波说:“我们走吧,下次来,他们跑不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二第二天,我失*落魄,叼着烟,像**一样在村里游荡,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却在球场见到了江海波。
我早就不再怕他。这真的很奇怪,人在失去一切以后反而会无所畏惧,这几乎就是一种渴望赴死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又会让人对一些抽象的东西产生恐惧和抵触。比如未来,比如希望,比如回到过去,让一切重头再来。
他坐在一个石凳上,看见我过来,就站起来。我站着,和他的距离大概有2米左右,用一双死鱼眼看着他。
“你们得还钱。”他说。
“命就有一条。”我说。
“这都是废话,你们的命不值钱。”
我笑了,开始语无伦次:“你把刘倩搞到手了么?”
“关你什么事?”
“你不是爱刘倩么?不是爱得死去活来么?”
“谁爱得死去活来,刘倩嫁人了。”
“我他妈不在乎她嫁没嫁人,我是问你有没有把她搞到手?”
“妈的,我今天來找你要钱。我看在你我曾是同学的份上,自己一个来,给我点面子,别再说刘倩的事了,成熟点。”
“怎么?我说到你痛处了吗?刘倩是你的初恋吧?初恋女神结婚了,新郎不是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是吗?你就一窝囊废,江海波,你就一窝囊废。”
我自顾自地笑着,江海波走过来,踹了我一脚,我像一团面粉那样软摊在地上。我能站起来,但我不想站起来。我躺在地上,看着天空。
我说:“你怎么这么拼命过来收钱,你能拿到多少提成?”
他说:“你管不着。”
“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你谁也不敢杀,你就一窝囊废。”他指着自己的右腿,说,“我这条腿,踹了同一个窝囊废两次。”
“那你可真应该觉得自豪。”
“我明天还会来,不会是一个人来。”
“欢迎光临。”
而事实上,不用等到明天,讨债活动晚上还在进行。下午以后,父亲就失踪了,母亲说他神神秘秘地接了一个电话就出了去。
在全家人都焦急,不知道应不应该报警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我看了看钟,已经过了0点,而我们什么也没吃。
和父亲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男人,一看就不是善男信女。父亲的脸上有一些淤青,头发凌乱,衣服沾满了灰尘。
“两年。”其中一个男人说,“给你两年时间。”
我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而从他们一开始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想杀了他们,所以我冲着他们大喊:“滚!”我相信整个村子都听见了。
一个男人指着我,骂了几句,然后对父亲说:“从下个月开始。”
父亲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父亲才说,他们威胁说要捉走我的女儿,要他一个人出去见他们。然后他们打了他一顿,逼他签了欠条,承诺两年内把债还清,而且是分期付款,每个月需要还一定的数额。如果两年内无法还清,就要我父亲的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然后捉我的妻子和我嫂子去做妓女。
“还有天理吗?”母亲哭着说,她的白发更多了,更瘦了,皱纹也更多了。“这还有天理吗?真是没有天理...”
“你还说什么天理...”父亲说,他从搬回旧房子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抬不起头。“现在确实是我们欠了人家钱,还要什么天理....”
“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也不至于这样。我跟你说很多遍,日子过得普普通通就行,一把年纪了,还整天想着发财赚钱,发财赚钱,骗子就喜欢骗你这种人,明明已经很有钱了...”
“对对,对对,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妈的,之前日子过得好的时候,你怎么不多谢我,你们谁也没多谢过我,你们吃我的,穿我的,现在你们一个个都来怪我...你们都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去死,现在就去死,不连累你们!”
“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已经 了...”
两年时间根本就没办法赚到这么多钱,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光靠打工赚钱来还债。但是除了打工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呢?
那次之后,债主的小弟就一个月来一次,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已经搬了回来。而我的妻子在一个工厂里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勉强有0。我哥有工作经验,又写过小说,也很快找到了工作,他还在业余时间做写手,帮别人写文章。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是最致命的嘲讽,因为他自己写的文章没人看,但他的雇主却很满意他写的文章,而找他写文章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说,能赚钱就行了。
而我,我除了在消防队学到的东西以外,什么也不会。我在父亲的化工厂那会儿也只是每天都喝茶,玩手机,这里坐一下,那里站一下。我在消防队学到的知识根本就派不上去用场,用人单位甚至觉得这不是一种技能。这真是可笑,我曾经是一个消防员,在救援现场人们会给我鼓掌,而我现在什么也不是。
三我的岳母给我打电话,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岳母在电话那头的语气十分无奈和悲痛,而我在这无奈和悲痛里察觉到了她对我的不满和责怪。为了通这个电话,我独自跑到篮球场,抽了三根烟。那晚没有一滴风,而我却觉得无比寒冷。
挂了电话后,我又抽了一根烟,然后回到家里,对我的妻子说:“你回去吧。”
她刚刚哄了我们的女儿睡觉,她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瘦了。”
我忍住了怒气,不敢看她。我说:“我让你回去!”
她说:“回去哪里?”
“回你家里去,你自己的家。”
“这里就是我的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不是谁的家。这只是一个烂屋子,堆满了垃圾和老鼠屎。”
“这里是敏恩的家。”敏恩是我们的女儿的名字。
“你妈想你回去,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用。”
“那你想吗?”
她的倔强让我觉得羞愧,除了生气我什么也做不了。而我生气是生我自己的气。父亲说的“你就是个窝囊废”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江海波踹我的那一脚好像还在隐隐作疼。如果他不能把我踹醒的话,我真希望他就那样把我踹死。
这一天再晚一点的时候,我又跑了出去喝酒。我的酒肉朋友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很多个晚上我都是自己一个喝闷酒,抽闷烟。而这一晚却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童。
我在村里的便利店买酒的时候碰见他,他对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所有人都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只有我还处于一个窝囊废的阶段。我也对他点了点头,我买了半打啤酒,自己一个走到球场,在一个角落里喝着。球场没有人,所以没有开灯。
陈童也提着半打啤酒过来了,这让我觉得很意外。他坐在我身边,给我递了一根烟。
他说:“自己一个喝闷酒会伤心的。”
我说:“我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喝。”我觉得他是来看我怎样堕落的,而我不在乎。
他说:“你有没有兴趣去学挖掘机?”
我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某种嘲讽来,但我没有看到。他看着前方,很冷静,我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觉得你可能会需要一份工作。”
“妈的...你为什么帮我?”
“也不算是帮你。我有个朋友在找人,我在帮他。”
我不说话。黑夜里有蟋蟀的叫声,还有一些别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发生出来的,也许是黑夜本身的声音。
他继续说:“前期做学徒也有多块钱的工资,学会了,有,再久一点,能有一万。但是很辛苦,日晒雨淋,能把一个好人弄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做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瞧不起我?”
“没人瞧不起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这个模样了,你就开心了?你以前就说过,我早晚会打回原形,我只是运气好...现在你看见了,你的预言实现了,是不是觉得很自豪?”我摔了一罐啤酒,啤酒爆出雪花。
“这里的酒都是你的了。”他还是很平静。他开始往回走,他的背影对我说,“我压根儿就不在乎你的死活。只是我们已经是大人了,而大人会忍着痛苦前进。”
他的话让我觉得,我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一打啤酒我一个人全喝光了,我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往家里走。这时已经是深夜,接近2点了,酒精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眼中的世界残缺不堪。灯光像蜘蛛网,夜空好像会旋转,所有东西都在扭曲。
我在巷子前倒了下去。我躺在地上,像一个尸体,嘴里支支吾吾地呻吟着。我想起我在消防队的那晚,我在河里捞了很久也捞不到那个跳河的女人,我跪在河边哭,有一些我以前看不见,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看见的东西正在燃烧。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东西就是生命。我以前看不到我的生命在流逝,我现在也看不到,因为它已经流逝了。
有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我看见几颗模糊的脑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大骂道:“石天志,你这个废物!”
那几颗脑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那些笑容在我的视线里像一把把镰刀。
我继续大骂:“石天志,你这个废物!你这个人渣!”
后来我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还有我妻子的声音。然后有人抬着我的四肢,前前后后地像抬一袋垃圾那样把我抬了起来。我觉得自己飘了起来,飘了很久。
到我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我的妻子已经去了上班,我闻到自己全身都是酒味,以及一些别的味道。我的母亲给我泡了一杯姜茶,然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唠唠叨叨。我受不了。我下楼的时候父亲对我发了一通连珠炮,骂我是废物,我无动于衷。我发觉他的大肚子缩了进去。
四我去找了陈童,告诉他,我要学挖掘机,他说尽快给我安排。我又问他,为什么要找我。
他说:“我不找你也会找别人。”
我说:“那你找别人了吗?”
“没有。”
“你不恨我吗?我们小时候关系不好...”
“让那些往事都见*去吧,活在当下。”他说。
嫂子很快就离开了我们。她离开我们的那个晚上,村里人又在有说有笑。嫂子的父亲开着一辆凯美瑞过来接她走,母亲差点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但我嫂子谁也不看,就那样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连背叛也是那样落落大方。我于是不禁想,她迟迟不愿意生孩子,是不是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天?
她走的那个晚上,我和我哥在她走后,去了球场,我们坐在石凳上,我买了酒。我哥就那样看着她走,什么也又没说。
“嫂子真的不回来吗?”我说。
“不回来了。”
“她去哪儿了?”
“回家了。”
“这不就是她家吗?”
“她回自己的家了。”
我忽然觉得很愤怒,我站了起来,摔破了啤酒瓶,怒吼道:“这种女人要不要也没所谓!这种女人...”接着,我就自己哭了起来,“去他妈的,这样的女人...”
“别这样,”我哥拉了我一把,“坐下吧。”他说。他平静地看着夜空。这种平静,在我看来只是极力地掩饰着悲痛。
他说:“有时候你得强迫自己去接受,世界不会自动合理化成你理想的模样。”
他越是平静,我就越是觉得他已经痛到深入骨髓,深入灵*。于是我越是愤怒。我恨这个女人,我恨所有 我的家人的人,所以我也恨我自己。
我说:“她怎么能这样?丢下深爱着自己的人,就那样一走了之,她怎么可以这样...她难道不会心痛吗?”
“也许她做出这种决定,也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煎熬。我也没资格要求她跟着我一起受苦。”
“你总是为别人着想,但是上天却这样对你,这不公平。”
“没有所谓的公平不公平,只有向环境妥协的那种无力感。这种感觉,会让人觉得世界对自己有所亏欠,其实世界对谁也没有亏欠。”
“那你呢?”
“我微不足道。”
我很想做点什么来让这个家变得更好,让我的家人可以不那么痛苦。可是我除了生气和大喊大叫,什么也做不了。
我说:“她会后悔的,总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我哥说:“也许要后悔的是我才对。我不应该跟她结婚,我甚至不应该做回一个正常人,也许我应该继续做我的洞穴人。但是你看见了,我努力地活成别人喜欢的样子,我去交际、喝酒、谈恋爱,因为这会让我的生活变好,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活着。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所谓了,无论怎么样,我再也做不回我自己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活得这么痛苦。我无言以对,我觉得是我害了他,而我却认为我拯救了他。
我对着夜空,长吼了一声。
五父亲和母亲年事已高,找工作很困难。父亲找了一份工厂门卫的工作,刚开始时吃不惯工厂里的饭,我每天都给他带饭。有一次我看见他在门卫室的凳子上睡着了,歪着头,身体像是随时会滑到地上。我想起了那个他睡在棺材里的梦。
母亲在菜市场里扫地,每天都起得比日出还要早。她只需要干一个早上的活,回来就帮我照顾敏恩。她晚上总睡不好,只有在起床之前睡上一两个小时。我每天都担心她会突然就倒了下去,这种焦虑让我也经常睡不好。
我开始认真地学挖掘机,在烈日下面学,没多久,我的皮肤就变得跟锅底一样黑。我们家又重回了“正轨”,赚钱,存钱,还债。但是我们家有了新成员,敏恩,我的宝贝女儿,她是我活着的动力。还有我的妻子,我对她心存感激。
在敏恩过一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家才 次拍全家福,而这个时候的我们已经面目全非。
就像陈童说的,开挖掘机很辛苦,我日渐消瘦。我不止一次听见我妻子对我说,你瘦了。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每天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只要看一眼敏恩,我就又充满了斗志。而我的妻子,她总是让我觉得惭愧,我觉得我对不起她,同时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她。因为我什么都不是,却被她这么义无反顾地爱着,为了对得起这份爱,我只能每天都拼尽全力。
一个晚上,我在房间里,我脱掉了上衣打算去洗澡。我的妻子对我说:“你又瘦了。”
我说:“我本来就瘦。”
我走进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看见我的嘴巴周围扎着一圈又粗又硬的胡子,头发像一堆枯草,眼睛布满血丝。而像我妻子说的,我又瘦了。
确实,我瘦得像一个骷髅。
洗完澡不久后,我习惯在睡前看一眼敏恩。她睡得很安稳,小嘴巴在均匀地呼吸着。每次我的内心都会有一股暖意,我很想哭,我觉得,我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情。而我不想她长大后,参和进我的世界里来,因为我的世界只有一团糟。我这时才渐渐地了解到,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是要给她创造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
然而我和妻子躺下不久,就听见从楼下传来了哭声和骂声。只有父亲和母亲睡在一楼,他们又睡在一起了。
我和我哥下了楼。我推开父母房间的门,看见母亲跪在地上,父亲坐在床边。有一本红色的本子摊在地上。哭声是来自母亲的,骂声也是。
“我们全家都得死啦,都得死啦!”母亲的头始终低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不断地有泪水滴下来。
我捡起那个红色的本子,是一本存折,户主是母亲,我猜这是她的私房钱,有十万块钱。但我看见 打印出来的那一行,显示余额只剩下几毛钱。
母亲这才抬头起来,我看见她的五官非常丑陋地扭曲在一起,脸被泪水泡得变了形,这一切给我的冲击就是巨大的绝望。她跟我们说,父亲知道了她有十万块钱的私房钱,他拿着这些私房钱,去了一趟澳门。
父亲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就拿在手上,任由烟头在燃烧。烟雾在房间里弥漫着,一直在半空中徘徊。我想起我哥以前说,我们走不出这个镇子。
我们像烟那样徘徊。
把母亲安抚好了以后,已经是后半夜。我很讨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抚别人,那种感觉就好像天已经不会再亮了,会一直黑着。我回到房间里,我的妻子躺在床上,我轻轻地上了床,尽量不去吵醒她。
但是她原来没有睡,她翻身过来,抱着我。
“妈没事吗?”她说。她也是一个母亲,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有着女人天生的温柔和善良。而她在我的怀里,像一个少女。
“她没事了。”我说。我把父亲又闯了祸的事跟她说了。我 说,“我爸说,他是为了大家好。”
她说:“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吧?”
“对,改变不了了。”
“既然这样,就睡觉吧。”
“我睡不着。”
“你还在想着这件事吗?”
“不是,我没有想了。”
“那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我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桥段我很喜欢。男女主角也像我们现在这样,睡在一起。
于是我说:“我很孤独,英文怎么讲?”我觉得她不会懂我在说什么。
但是,“ILoveYou。”她说。她懂了。
这是周星驰电影里面的一段对白。
我看着她,然后抱着她,在她的肩膀上哭
六我在一个大型的工地学挖掘机,一边学,一边干活,这个工地在建小区。听说原本是一个村庄,拆迁赔了不少钱。我的工友每次说起都很心动,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每天只是想着要快点把债给清了,所以无论多苦多累我都愿意干。有人说我不知所谓,但也有人鼓励我,我全都一笑而过。
有一天也是这样,有人对我冷嘲热讽,因为我的勤奋恰恰是反映了他们的懒惰,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忽然从我身边传来一个声音,让我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那把声音说:“这不像你,这个时候你应该跳下来打他们一顿才对。”
我扭头,看见了袁子聪。
我和他在工地的凉棚里坐了下来,他给我买了一瓶东鹏特饮,我给了他一根烟。
“你也在这里干活吗?”我问他。
“来了几天,现在还是学徒。”
“我怎么都没见过你,我比你早来。”
“这里这么大,没见到也正常。”
我点点头,想起了他的组织,于是就说:“你的组织呢?”
他笑了,说:“别揭我伤疤了,那都是唬人的。”
“我早就知道。”我说。接着,我俩都笑了。
他问我:“你不是家里挺有钱么,怎么来这儿干这种脏累活?”
我回答他:“被我败光了。”
“真的?”
“真的。”
“我早就知道...”
我们又笑了。
我说:“毕业后你去哪儿了?”
“去念了一个垃圾学校,然后干了很多没有前途的工作,你呢?”
“和你差不多。”
“我还记得初中那会儿...”
“让那些往事都见*去吧。”
我们就坐在凉棚里,一口烟,一口东鹏特饮。在凉棚的外面,是烈日以及被烈日烤焦了的泥土,挖掘机和各种大型机器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音;钢铁互相碰撞的声音在天空回响,像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
父亲又瘦了一圈,我哥却比以前更加积极了,活得更像一个正常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他自己,他也许已经不再想着“做自己”这样的事情。他上班的地方,他的上司很赏识他,他的英语也很好,于是他得到了一个出国进修的机会。开始时他还犹疑不决,我几乎是用赶他走的口吻,说:“你不是想走出镇子吗?这是一个机会。”
他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我说:“你少担心,还有我。”
“你能应付吗?”
“事到如今,天塌下来我都得顶回去。”
“如果我将来成功了,我想写一部小说。”
“什么小说?”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这一辈子就应该写一部小说。”
“要是我能走出这个镇子的话,那我也写。”我说。
他去了日本。带着所有人的祝福。
他每个月都会汇钱回来,偶尔会跟我视频通话,然后给我说日本的女人。他学着日本女人那种嗲声嗲气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们都在笑。
我说:“如果你没有放弃写小说,现在会怎么样呢?”
他说:“可能会更加糟糕。我现在挺好,赚的也多了,我写的东西没人看。”
“你真的觉得挺好吗?你的梦想不是写一部小说吗?”
“所谓梦想只是同时拥有实力的人才能谈的现实。我现在 的梦想,就是努力赚钱,让家里好起来。”
“你有找过嫂子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她也没有找过我。”
我觉得我对他有愧。我觉得我对所有人都有愧。
七袁子聪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大排筵席,也没有办婚礼,只是在自己家里简单地煮了两桌子的菜,请了一些亲友以及工地上的一些聊得来的工友,其中就有我。那晚我是 次去他家,才知道原来他家是在田地里的一个铁棚子,他那时候请同学吃饭的钱我估计也是偷他的父母的。
他那晚喝醉了,跟我说:“初中的同学我一个也没有联系了,唯独是你...”然后他就哈哈大。接着又跟我说,“同学们没一个瞧得起我,我谢谢你能过来,我知道我们以前相处得不好,但是,让那些往事都见*去吧!”他指着他的铁棚屋子,说,“我跟你说,我不会一辈子都住在这个铁棚子里。我跟我老婆保证过,我们要住真正的房子,有墙壁,有沙发,哈哈哈...现在,我也跟你保证,你是我 的朋友,你将见证这一切。”
他的妻子跟他的母亲在收拾碗筷,亲友们都走光了,剩下我们几个工友。袁子聪拉着我谈人生,工友在和袁子聪的父亲聊天。
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从阴影里走出来,我什么也不敢保证。”
袁子聪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踏步,然后说:“这样走啊,看,就这样,一直走,就能走出来了。”
我扶他坐好,怕他摔倒。
他又说:“让所有往事都见*去吧!”他朝着他的妻子大叫,“老婆,我爱你!”
我们所有人都笑了。
这种笑声后来一直在我的梦中出现。在梦中,我躺在一块绿油油的草地上,这块草地一望无际,风从四面八方传来,青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十分写意。我身上穿着干净的衬衣,我的身边围着一圈向日葵。我掰下一块向日葵的花瓣,嗅着它的清香,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全身都很轻松。这一切视乎都在告诉我,我可以休息了。
然后就有笑声响起。我看见袁子聪出现在我眼前,他站在我的身边,对我说:“喂,瘦巴巴的大老爷儿,起来咯!”
接着出现了很多笑声,很多张脸。。陈童,周星震,江海波,刘倩,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哥,我的嫂子,他们全都看着我,笑着。
他们一直叫我起来。我努力回忆着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一直叫我起来。我在我七零八落的记忆里回忆了起来,我本来正在开挖掘机,烈日正烤着我。忽然我的头顶黑了一片,我向上看,一块巨大的条形金属物正在空中快速向我坠落。
接着,我眼前一黑,意识停止。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个让我觉得舒服、写意的地方。而那些不断地呼唤我的声音,让我觉得心烦意乱。
后来,我听见了一把稚嫩的声音,它一直在虚弱地说什么。我努力地听着,它在用歪歪扭扭的音调说:“爸爸,爸爸...”
爸爸?我想,谁的爸爸?为什么要给我说爸爸?
我的脑袋一阵巨疼,接着我想了起来,我还有妻子,我还有一个女儿,我是一个爸爸,很多片段在我的脑海中里一闪而过。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这时风刮得更大了。我想起来了一切,我也许已经死了,这里也许是 。但是我不 ,我想见我的家人。我开始害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我的女儿在呼喊我,她已经会叫爸爸了,而我可能永远也听不到。但我的意志也越来越顽强。
“我要活着。”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见,但我只想这么说。“我要活着!”风越刮越大,我冲着天空叫唤,“我要活着,我要活着!”后来,风把我吹了起来。
我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很多人围在我周围。而我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塑胶管,脸上有一个氧气罩,一个什么东西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我看不清楚这些人是谁,但我睁开眼睛那一刻,他们就开始活动起来,并且有笑声发出来。我看见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慢慢地向我伸过来。而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这只五指打开的小手,好像太阳一般巨大,我能感觉到它的温暖。
后来听我的妻子说,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就好像敏恩 次在襁褓里睁开眼睛。而敏恩的手就放在我的额头上。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转载请注明:http://www.balesitana.com/btsc/4921.html